他人生的长河,为无数无名无姓的人的渡船而流|沈从文诞辰120周年(16)
2024-06-15 来源:旧番剧
这或许是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好的故事结尾,但人生并不是靠自己手中的一支笔就能写下的小说,那个人生的书写者——命运,常常会安排更意想不到又合情入理的情节。十年后,坐在云南呈贡小城中的沈从文,桌子上正放着一堆信件,信中是一个个从各地飞来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大都已经写完了结局:
“二十六岁的小表弟黄育照,在华容为掩护部属抢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阵亡了。同时阵亡的还有个表弟聂清,为写文章讨经验,随同部队转战各处已六年。还有个作军需的子和,在嘉善作战不死却在这一次牺牲了。这种牺牲其实还包含有一个小小山城五千孤儿寡妇的饮泣,一朝上每家门前多一小小白木牌子。”
虎雏的名字会出现在这样的小小白木牌子上吗?抑或是根本没人为他写下这样一个牌子呢?沈从文曾经写过这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的终局:
“人一倒下,气还不断,糜烂处就发了臭;再过一天,全身就有小蛆虫爬行。死去的头脸发紫,胀大如斗,肚腹肿高,不几天就爆裂开来。一个军人,自己的生死虽应当置之度外,可是死后那么难看,那么发出恶臭,流水生蛆。”
那白木牌子上的名字,就这样成了一具具异地他乡的尸体。但他们也曾经活过,像虎雏那样活过。但这片土地在过去的数十个岁月中已经吞噬了无数的生命,抗日战争的爆发,更让大地饱饮了鲜血。“新时代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而抗战的纪录,则是挥起死亡的镰刀,成批地收割生命,尤其是那些最纯粹、最质朴、最勇敢的普通人的生命:
“人既死了,为做人责任和理想而死,活下的徒然悲痛,实在无多意义。既然是战争,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万千年青人,谁不对国家前途或个人事业有光明希望和美丽的梦?可是在接受分定上,希望和梦总不可免在不同情况中破灭。或死于敌人无情炮火,或死于国家组织上的脆弱,二而一,同样完事。这个国家,因为前一辈的不振作,自私而贪得,愚昧而残忍,使我们这一代为历史担负那么一个沉重担子,活时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时如此胡涂而悲惨。更年青一辈,可有权利向我们要求,活得应当像个人样子!”
五年后,那个季春寒凉的薄暮时分,当沈从文将剃刀伸向自己的颈子时,他是否仍能听到脉管中涌动的血液发出的不安的叹息,这叹息是作为一个乡下人的挽歌,还是作为一个城里人的绝望,似乎在死亡面前都不重要了。在那生死交替的幻念中,他不会看到两年后,他的六弟在河滩上自己铺上灰军毯,对着那些手持机枪处决他的人说“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打这里罢!……”他也不会看到他最心疼的九妹,那个“整日在乌宿河滩上转悠的九妹,那个当年在北京、上海、青岛、昆明生活过的苗条、俊秀的女子,连美女张兆和嫂子都深赞其美丽的小姑”,在十年后,因为“没有饭吃,尽吃野菜,先是浮肿,继而是瘦弱,和村里有的人一样,可怜地一病不起”,最后被埋葬在河滩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