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2)
2023-06-03 来源:旧番剧
不过,以游牧为主要生计的西方先民,并不是只认个人,只重个人,只有个人化(或小家化)的习俗。他们有过行会和村社里多见的互助,起码还有宗教。宗教的教产公有、律己守诫、博爱济贫,就是对个人主义的制衡,差不多是一种僧侣社会主义,特别适合相互陌生的下层民众,比如亚欧大陆上那些足迹漫长而复杂的牧人和难民。日后的《乌托邦》(托马斯莫尔)与《太阳城》(康帕内拉),作为人们对美好社会的理想,多是在教堂的钟声里萌发。
另一种形态是,儒家成长于东亚,有“雨热同季”等宜农条件,依托稳固的家族体制和亲缘关系。人们在什么地方一住就是几代,甚至几十代,因此更看重“孝悌”:以前者凝聚纵向的长幼,以后者和睦横向的同辈,编织亲属亲情网络。哪怕向外延伸,也是以“父子”推及“君臣”,以“同胞”推及“百姓”,以家喻国,视国为家,往根子上说,或可称之为家族社会主义,稍加放大便是天下“大同”的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16世纪以后,宗教也好,儒家也好,都成了现代启蒙主义碾压的弃物。《圣经》说:“上帝爱世人”。但上帝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是那个让童女未孕而生并以圣血清洗世人原罪的耶和华大叔?《尚书》称:“天视自我民视”。那么“天”又是什么?白云苍狗不就是一些水蒸汽?雷公电母一遇到避雷针,不也得黯然下岗?
显然,因无物理学、生物学、天文学、人类学、经济学等以为支撑,缺乏足够的证据链和逻辑链,先人们只能把一种群体关怀和道德理性大而化之,含糊其辞,凑合一点故事想象和武断格言,最终归因于僧侣的“神意”或儒生的“天道”。这在人类文明早期也许够了——放到16世纪以后,就不大容易听入耳,缺少实验室和方程式的配置。
一个科学的时代正在到场。
16世纪以后,科学时代到场,“神意”和“天道”逐渐退去
随着“神意”和“天道”退去,包括教会、儒林的腐败自损其公信力,群己关系的最大一次失衡由此开始,个人主义也开始由一种文化基因,彰显为一种文化巨流。只有到这时候,一些中国学者才开始面生忧色,心生不安,渐启微词。费孝通担心西方文化长于“扬己”而短于“克己”。钱穆怀疑西方文化不过是偏离人性的“小我教”而非“大群教”。连严复也受欧洲一战的刺激,一反坚定西化派的立场,顾不上自己所译介的《天演论》(赫胥黎著),在晚年写给学生的一封信中,痛斥西方所为不过是“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反而是自己曾恶批过的孔孟之道“量同天地,恩泽寰宇”。不过,这些声音来自一个经济落后的农耕社会,很快就被学西方、赶西方、同西方一个样的激进声浪所淹没,并不能阻止个人主义挟工业化大势,在全球范围内一路高歌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