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的梦境空间与非物:惘闻《7Objects》专辑导览(4)
2022-10-27 来源:旧番剧
这显然是一次过分激烈的怀乡,远远超出了乡愁在传统文化想象里月光盈盈的柔软。这种阴沉骚动、席卷陷落的“思乡”,毋宁说是从漩涡中回到历史,在冒险中追寻乐园。在惘闻的音乐谱系里,《思乡病》应是跟《二十八天失眠日记》中的《奔丧》、《八匹马》中的《十八层地狱》、《岁月鸿沟》中的《黄泉水》同属一个脉络,无论歌名还是音乐质地里都透着浓浓的东方气息——一种东方式的幽灵性。“思乡”或许本来也意味着一种民族性和东方色彩的守望和复归。
然而,以幽灵性的方式地回乡,更提示我们在哲学上去思考所谓的本源性。本源常常被设想为一个最上位的坚实的所在,如源头活水、老树深根,是可溯回的、不动摇闪烁的,非此不足以构成一个生成他物的起点。但我们忘记了,活水所在之处,也是运动吞噬之处;树根所在之处,也是亡灵游走之处。就像冥冥中不断牵扯转动的因果触发着现世中的遇合,幽灵性的身影在按动着那个使实在发生波荡的机关;就像神之域毗邻着鬼之域、上帝毗邻着撒旦,稳定的基点背后是力的角逐和涌动,是在涌动中通过漂浮、逃逸和悬置暂时确立的“非物”,是黑暗中行迹不定的潜藏。可以说,故乡就是埋葬亲人的地方,本源性就是幽灵性。幽灵闪烁却不抽象,触发却不介入,偶然却不孤立。许多东西不完全来自于生成,而是来自于触发,后者是更随机而超速的生成。如果我们把宇宙的中心想象为在各个抽屉里保管着各条命运线索的仓库,那么这个仓库的看守员很可能有着幽灵的形态,或者说每个抽屉其实都是时常打闹互窜的幽灵化身,甚至连仓库本身也都是随时变幻着身形的幽灵,而中心位置只不过是移动变易中一时炫目的噱头。
惘闻对幽灵性的表达是东方味道的,但那种不可言喻的幽暗深长里也熔铸了西方式的心理剖解、直截而新变的现代精神强力和远古的浑融。这也说明惘闻的音乐之“乡”是比单纯的民族性或东方性更辽远的存在,他们对东方的回归最终不是朝向某种地域传统,而是朝向音乐的浩瀚星海,幽灵般可以滑动的自由,以及和宇宙比肩的开放自我。谢老师有言:
“这张唱片有些歌是挺中国的味道,就是拿这个元素用一下而已。我不认同什么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说法,我认为所有世界各民族的音乐元素都是可以被用到的,不是你是中国人就应该发扬什么国乐之萃,这个我讨厌。什么音乐元素都是我创作音乐的工具和作料而已。” 3
这种“拿来主义”的态度是值得称赏的。“拿来主义”意味着不拘一格、为我所用,与之相对的是狭隘的“音乐民族主义”,后者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借重某些传统元素来附庸风雅、自我标榜,或在跨文化的语境中制造新奇的卖点,挣个各国音乐市场之间差价。作为当今时代的音乐探索者,应该明白你所可能采用的音乐词汇是一个巨大的pool,你可以在池子里面去网罗任何你喜欢的要素来最充分最具创造性地表达自己,而不是停留在池子边上切出的一角金鱼养殖区、甚或水草堆里某张类型化的旧渔网中沾沾自喜。当前大行其道的“古风”“国风”等高度类型化的音乐,问题也就在于这种圈地自重、重复生产,往往都是简单拼凑、画皮镀金。这种类型化操作就跟应用文一样,在某些场景中需要、管用,但要沉在里头,着实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