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院听讲座|王蒙:《红楼梦》中的几个文学案例(5)
2023-10-27 来源:旧番剧
《红楼梦》里头有一些地方特别写实,实得令一些小孩看了都觉得它啰唆,比如说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点什么灯,用的什么碗,房间里头都放着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很啰唆。有些年轻人看《红楼梦》遇到这些东西就跳开,遇到写贾宝玉跟林黛玉爱情啦、小性啦、不高兴啦就再看。以至于胡适说过,说《红楼梦》是自然主义的,中国过去有的时候叫爬行的现实主义,趴在地上的现实主义。它不注意把现实的所谓的本质的东西有意义的东西把它典型化,而只是如实地写,如果写头发,恨不得把每一根头发都写一遍,如果写猫叫,恨不得把猫叫的声音也都写一遍。
这个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故事,显然不是写实,是想象,它是魔幻,它是写意。还有一个更写意的地方,出了一个太虚幻境。我也闹不清,贾宝玉至少有三个故乡,他不像孙悟空,孙悟空一个故乡,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花果山水帘洞里面一块大石头,那就是孙悟空的子宫,是孙悟空的摇篮。但是贾宝玉有三个地方,一个是女娲手底下的石头,原来在女娲手底下供女娲使用的石头,但是它没能上岗,它谈不上下岗,没能上岗。第二个他是天庭里面的一个勤杂人员,神瑛侍者。第三个,他就是警幻仙姑那边一个访客,或者是一个什么外来人员,编外人士。他有好几重身份。警幻仙姑就是专门掌管人的,尤其是少年男女之情的。你们查查中国的古典文学很少用“青春”这个词,“青春”这个词用的多受苏联文学的影响。但是中国的古典文学喜欢用的是“少年”,少年男女,少女,少男,用的是这个词。
杜甫有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里面的“青春”两字我认为不是指青年时代,因为杜甫写这个诗早就不是青年时代了,他指的是季节,是芳草萋萋的春天,他在这个时候,“剑外忽传收蓟北”,指的安禄山之乱已经平息下来了。
有这么一个警幻仙子,警幻仙子更神了,捎带着对贾宝玉进行性启蒙教育,这种性启蒙教育还不限于进行看图教育,而且把她的妹妹派给贾宝玉进行实习,所有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叫做匪夷所思。我觉得这就是胡适所说的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我的感觉就是幸亏曹雪芹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要是曹雪芹当年和胡适一样,给派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去,学一个什么生物学,哪怕学文学史,写出来的绝对不是《红楼梦》。有了这么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使得《红楼梦》既写实又写意,主观和客观有一种交融。《红楼梦》大部分的细节都写得非常真实,但是也有一些东西不特别真实,咱们随便聊。
比如说他对赵姨娘和贾环的描写,他写得扁平。曹雪芹特烦赵姨娘和贾环,我不细说,因为这不是今天要说的重点。第二个让好多红学家生气的,我一直讲里头对尤三姐的自杀,他描写不是如实的。他写的是柳湘莲要退婚,尤三姐拿出那把宝剑,好,我还你,拿剑往脖子上一抹,躺在地上死了。自杀没有那么简单,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文学之所以和新闻不同,它是允许虚构的。尤其是小说,英语里头笼统地讲小说,讲fiction,fiction的意思就是虚构、虚假甚至是谎言,都可以叫fiction,但是中文强调是小说,小说这个词来自《庄子》,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就是说所谓小说都是一些所谓引车卖浆之流,茶余酒后的一些段子,一些传来传去的流言蜚语。所以它叫“小”说,不是“大”说。中外对小说的理解,重点并不一样。有没有虚构能力,这是对于小说家的一个很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