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生的长河,为无数无名无姓的人的渡船而流|沈从文诞辰120周年(8)
2024-06-15 来源:旧番剧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知觉的训练,对一位作者的成长,很可能比文字的训练更加重要。文字可能会桎梏人的想象力,让人钻入白纸黑字的迷宫中,沉迷于词语的游戏。文字本能具有的形象和所指称的意象,本就足以构成了一个自我封闭又自成一体的迷宫般的世界,街道城墙样样不缺。你可以不知道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是怎样的形象物,可以不清楚黄牛被屠户屠杀时发生的叹息是怎样的声音。但这些在文字面前都不重要——只要把它写出来就足够了。这也是端坐城里学堂中的学生们永远无法想象出的形形色色——书本里没有的东西,自然就等同于不存在。
但对沈从文不同,他见过这些事物,听过这些声响,也闻过这些味道,它们是文字之外真实的存在。作为一个乡下人,他可以抛下书本,“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希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些亲眼目睹、亲耳闻听的万事万物——逃学于沈从文来说,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书本外有如此丰富的色彩、声音和气味可以去感知,去理解:“我就喜欢看这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的童年,那四月暖和的风》,黄永玉绘。
“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常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当他因为逃学而被父亲罚跪时,恰可以借那些逃学时的所见所闻,在房中的一隅,凭经验去想象各式各样的事物。这些想象因为加入了平日里足够细致的观察和思考,因为纵使是想象的世界,也变得栩栩如生;“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上黑黑的果实”——乡下世界的万物,都可以成为想象的质料,而想象同样也可以洒在这片乡下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根发芽。
这或许也是沈从文将《苗防备览》不屑地称为“一部枯燥无味的官书”的原因所在。因为书中描述的苗人,与他在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苗人,着实大相径庭。书中的苗人野蛮顽劣,躲藏在山涧林野之中,时时准备袭击旅客商贾,发起叛乱,对朝廷驻军构成巨大的威胁,他们是秩序的颠覆者,是安定的破坏者,是理应被那些营汛碉堡围成高墙排斥在外的荒蛮不文之辈。但沈从文眼中的苗人却与自己的同胞无异,他们可亲、纯真而且天性良善。他有个紫色脸膛的表哥,在苗乡有点势力,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进城时,总能给自己带一只小鸡或一点别的东西,为他讲述苗人的故事。这些苗人的故事与汉人书中的传奇迥然不同,充满了一种粗犷而神秘的野性生命力。就像他在《山鬼》中所描述的那样,一位与苗人朝夕相伴一起生活的女子,因而具有了天神赐给苗人的一切乡下人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