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谈中国民间宗教(10)
2023-06-03 来源:旧番剧
民俗庙会对一个地方的文化,包括禁忌、举止、方言、食物、婚姻等等习俗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造成一方风土一方人。康德讲语言和宗教是两个最重要的身份认同标志。这是一条普世原理,因为我们看到不但基督宗教的欧洲文化如此,民间信仰的江南宗教也是如此。《金泽》中有好几个章节处理信仰和认同的关系问题,观察地方信仰如何在信徒中间表达为地方认同。清代中叶以后,黄道婆是上海的地方信仰,妈祖是福建移民认同,得到过历代朝廷的赐额“济顺”“天妃”“天后”。上海镇乡原居民就顽强地把黄道婆推崇为地方认同,与城隍神并列祭祀。这时候,民间祭祀表现出来的是身份认同意识。我们看传统体制和现代体制的差别,明清的城隍神祇不是统一规定的,而是可以地方协商的,各县、各府,都有自己的城隍神,并不是用一个统一神来号令全国,地方完全可以封自己神。
这种多样的地方性,与虚拟的统一性结合起来,类似联邦制,是一种宗教联邦制,信仰共同体。
如今,金泽的民间祭祀跨越到江苏、浙江的乡镇,联系了周边其他市镇,是一个区域性的信仰共同体。可是,与明清鼎盛时期比较起来,还是呈现出衰败之势。您曾指出,民间宗教之衰败,起于“戊戌变法”之后的庙产兴学。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是不是可以引申说,现代教育带来的科学与理性,本来就是民间宗教的天敌?民间宗教的未来还有前景吗?
李天纲:
是的,现代科学、文化、教育在世界范围内助推着世俗化运动。各种现代运动并不维持传统信仰,在十九、二十世纪世俗化运动冲击下,传统宗教不断衰败,这是事实。欧洲的基督宗教,甚至号称信仰精神强烈的美国基督宗教,也都面临着现代理性,即科学、文化、教育的冲击,不断衰退。但是,我们要强调一点,我们搁置十九世纪末期法国大革命、二十世纪初期俄国苏维埃革命不论,二十世纪以来西方发达社会基督宗教的“世俗化”,是一个相对自然的过程,不是人为“改造”的结果。在一些以剧烈运动方式推进现代化的国家,宗教是被人为“改造”的对象,它们的“消亡”并不是一个自然过程。百多年来,中国的权威部门和精英分子,用运动的形式打击民间信仰,取缔民间宗教。然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这些暴力革除运动似乎都失败了,民间宗教和其他宗教一样,居然还有强势的“复兴”。
但无论如何,现代科学、理性对民间宗教有很大冲击。
李天纲:
是的,我承认传统宗教必然会遭遇困境,我在《金泽》的结论部分说了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但是,我们这几年在江南、华南、华北和全国各地看到的情况却是民间信仰以各种方式涌动着,正的邪的,新的旧的,层出不穷,有的还相当强烈。关于未来,我的看法就一句话:民间宗教没有消亡,它只是在转型。如果一百多年来的中国宗教是一个自发、自然的状态,那肯定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会比今天的样子规范、传统和完善一点。从中国台湾、香港、澳门地区,以及新加坡的华人宗教的现实状况,大致可以想见大陆宗教的本应状况。另外,日本、韩国的本土宗教状况,也是中国宗教本应状况的一个借鉴。在这些先期发展的东亚社会中,本土宗教也并没有消失,它们经过了各种温和的改造,转型到现在的样子,居然和现代生活并行不悖。反过来讲,中国大陆这一百多年的“移风易俗”做法确实也有合理性,过分邪乎的怪力乱神、欺世盗名的行为,即使在传统的儒教社会也是要加以限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