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素:美国当代自由主义的困惑(4)
2024-01-14 来源:旧番剧
既然免于匮乏不可能是自然状态,那就必须依赖于政府的强制行为。但无论是政府、社会,还是国家,它们都只是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都不能自动生产财富,一切财富必须由人来生产。因此,政府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个人财富进行再分配,而这样做又必然引发其它问题——如何把握再分配的程度?如何确定再分配的方式?如何使再分配不违背“不劳动者不得食”、“按劳分配”等道德古训和革命目标?当然,政府还必须对这种在公民间强制实行的资源转移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再说平等,情况就更复杂了,平等到底指的是什么,几乎有点说不清了。古典自由主义讲的是人作为人的平等,是每个人不论出身高低,在政治上法律前的一律平等,是人格的平等、身份的平等、机会的平等。平等是对每个人的承认和尊重,它否定人分贵贱的等级观念。平等成为公认的政治目标后,空前地激发了每个人的自尊和潜能,迎来了生机勃勃的现代公民社会。
人在作为“造物”的意义上是平等的,这一点已无异议,但是人在作为生物的意义上肯定是不平等的,这一点也无法否认。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先天的基因已经不同,后天的环境更不可能相同,因此“性相近”而“习相远”,结果肯定不一样。
如果平等指的是生活状态的相同,那人与人怎么可能平等呢?没有一个社会能够保证人人都过一样的生活,如果一个平民没有过上总统的生活,难道这个社会就不平等吗?
美国当代激进派追求的平等正是这种结果的平等、事实的平等、分配的平等。对他们来说,任何形式或程度的不平等都是冒犯的,他们大谈多元和差异,却好像意识不到许多差异本身就包含着不平等。确实,你信基督教,我信佛教,他信无神论,这可以说仅仅是差异而已,但是身体的高矮强弱、容貌的美丑、大脑的智愚、财富的多寡、权力的大小等就不是单纯的差异了,还是不平等的差异。所以承认和接受差异,就不能不承认和接受差异中的不平等。信奉自由的原则,也就必须接受自由所带来的不平等,否则就是自相矛盾。
平等的诉求走到极端,必将适得其反,无止境地追求平等会使社会永远不得安宁。关于这种平等主义的理想,早就有人在文学中加以发挥和嘲弄了。人类平等财富的努力已历经悠悠岁月,虽然至今尚未取得皆大欢喜的结果,但财富毕竟是身外之物,平分起来还容易些。想想容貌俊丑给人们带来的不同遭遇吧,难道不是更加令人愤愤不平?英国作家哈特利在他的小说《表面的公正》中,设想出一个“面貌均等中心”来了断此事。为了平均美丑,免遭公愤,貌美者必须去做“丑容术”。可是平等主义的追求不会到此满足,人们很快又面临健康均等的问题……可以想象,当人们一个个心怀妒忌,将注意力集中在不断的均等上,还有什么心思去从事别的活动?就算平等真的达到了这一步,大千世界也就成了千人一面,死水一潭,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不客气地说,绝对平等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这种所谓理想只是一种后果严重、必须治疗的心理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