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善:母亲的土地(7)
2023-06-11 来源:旧番剧
女儿呼喊着母亲,母亲没有答应。女儿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母亲,一套旧蓝布衣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脸孔腊黄,双目紧闭.只有鼻孔下还有些气息,女儿吓得大哭起来。
萄葡糖针液还在缓缓地滴着。我和妻子、儿子、妹妹、还有家新,都围在母亲的床前,一家人都在医院了。五双眼睛望着床上躺着的老人,连那双七岁的纯净的眼睛,也懂事地变得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睡着了。
过了好久.母亲睁开了眼睛。好累呀,这一生还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这是哪里?是医院,孩子们都来了,连孙儿都来了,母亲笑了笑。哎,都在这里,那稻子呢?那最后一捆草头背回去了吗?禾场上怎么弄的,要是天下雨怎么办?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忙凑到枕边,轻轻地说:“妈放心歇下,草头已全部运回禾场了,我叫家新回去办的。草头已经堆了堆子,下雨也不怕了。过些时,我们回去租台脱粒机,把稻子脱粒出来。”
母亲稍稍安静了一会,又说话了:“脱净的谷子,称称看,我估摸三千斤不会少。这是良种呢,保那秧苗可不易哩,不要糟蹋了。”说完,闭上眼。
我叹了口气,母亲,你还记得你的稻子、良种,你就不记得你自己。
夜静静的,弟妹妻儿都走了,我留下来守夜。
母亲发出了匀称的呼吸,萄葡糖针液还在静静地滴着。我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个令我难忘的夜一点也不宁静,四处都是喧闹人声。我顺便搭了一辆熟人的车回乡下看母亲。三四月间,正是犁耙水响,乡村育秧的时节。杨柳已经摇起了柔丝,蛙声在野地里鸣起了清亮的歌,田埂上的藤藤草伸茎展须,春光正好。
我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晚上,母亲肯定在家里,这回不用到田里去找了吧!可一推门,门环上挂着我熟悉的铜锁。
怪了,母亲呢?我站了一会,耳边传来隐隐的当当声笃笃声,像是锣声,又像是和尚念经的木鱼声。声音是从野外传来的,我朝夜色中的田野里看去,田野里有闪闪烁烁的灯光。这么晚了还在田里做什么?我估摸了一下方向,发现母亲的那块田里,也有隐约的灯光和一种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朝田野里走去,春天的夜,风凉凉的,田埂上的草落满了露水,不一会,裤腿和鞋袜就被露水浸湿了。梯形田边有一个用三根竹棍支成的架子,上面挂盏马灯,发出幽幽的光。附近有不少的田旁,也都亮着灯。
母亲在马灯边的一只木椅上坐着,手里提着那只古老的铜脸盆,用根木棍敲着,发出当当的声响。
那只铜脸盆,我知道是母亲的陪嫁品,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父亲把家中的铜器铁器都交上去了,母亲唯独藏起了这只脸盆。后来,这只脸盆既用来洗脸,又用作饭盆,去公共食堂端回照得见人影的稀汤,给全家四口的肚子灌个半饱。今天,母亲怎么用这个铜脸盆当锣敲?我感到惊奇。